孙坚 | 杨家渡
【往期回读】
杨家渡
杨家渡的条石码头塌了又修,修了又塌;渡船换了一条又一条,河水由清变黄,黄了又清;北岸多出了水上交通警示牌、候船的凉亭。几十年过去,撑船的船工老了,杨家渡自己也老了,终于在前几年寿终正寝,被一座钢筋混凝土的水泥桥所替代。“一桥飞架南北,天堑变通途。”杨家渡结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。
小时候的我,提到上街,就是爷爷带着我们向南走,去砖桥。砖桥有老街,况且一路曲折,乘船摆渡,爬坡过桥,此中趣味自然是儿时心中最难忘的记忆。
向南就到杨涵生产队,来到大河边大姑妈家的屋后,折向西,坐摆渡船过第一道河。河南岸是一排村舍,门前有一方田垄。走过这一节田远,一路上坡,像爬上山岗一样,面前就是一座高大雄伟的水泥桥:向阳桥。桥身修长带拱,路面平坦宽阔。在儿时,我的记忆还未完全清晰,更没有丰富的见识来想象形容,只是从内心觉得这桥真是个好。站在桥中间的拱顶,向西南方眺望,民房紧靠,屋舍俨然,黑压压一片,就是砖桥老街了。
从江都到宜陵除了有328国道,还有东西向两条平行的大河。北边一条河的北岸,大人都叫做大河边,西段有江都米厂、江都桥、大小涵子,东头是五里闸,中间是杨涵、倪涵。所谓涵,就是从东西方向的主河道向北岔出的支流。旧时人们都会傍水而居,河两岸的村庄沿河一字儿排开,夹以竹林树丛、田埂菜畦、纤道码头,一片繁忙的生活气息。长大后,才渐渐知道这条北河叫老通扬河,南边的那条叫新通扬运河。新通扬运河人工开挖于上世纪大兴水利、到处上河堤的时代。新河面宽阔笔直,两岸黄土成山,树木丛生,桑林茶园隐现。钻行岗上树林,没有了鸡鸣犬吠的生活烟火气,留下的只有一种原始莽苍之感。
杨家渡就是在老通扬河的杨涵口上,河边杨姓人家确实有好几户,其中有两三户负责摆渡。涵口东西两个生产队的人过河都不要给钱,用现在时髦的话讲,那就是刷脸。我大姑妈嫁到大河边,杨家渡就在他们家队里。大小两个表兄弟经常带我过河,去新河南岸的土岗上玩,坐船时不敢吱声,全凭大老表打过场,“他是我大舅家的,还要给钱?”每到这时,我心里就有一种过意不去,甚而是淡淡的羞愧。如果这一趟过河的人多,就希望船工收的钱也多,心里也会踏实高兴一点。相反,如果这一趟就我们几个小孩,收不到一分钱,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,紧张得不敢引起船工的注意。还有一种情况,离渡口还有百来步时,喉咙拖长了乱喊一句“带一篙”,如果渡船正要篙头一点,漾开码头,船工听到“带一篙”就会立刻下篙河底,此时我奔跑上船,会有点心安理得,顺带又不多费他气力。但离了船上了岸,就一切归于正常,如果是下次又要去摆渡,在上船之前也一定不会去想带没带过河钱。总之,只有两脚上了船才会内疚脸红一阵,更多时候还会被河边戏水的鸭子、河上来往的运船、船上各色的路人、船工娴熟的撑船动作所吸引,将那点别人都感知不到的良知本性都抛之脑后。现在站在成人的角度想想,那时的船工定不会为难一个小孩子,如果说要收过河钱,那一定是开玩笑、耍耍你。况且我家就在临近的北边一个生产队,还有我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,更有身边这个比我大一岁却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老表。
人们习惯把乘船叫做坐船,其实杨家渡的渡船很小,根本没有船棚,更别谈乘客的座位了,实际都是一个个紧挨着站在船上过河。南来北往的过客形形色色,几乎什么人都会有。老老少少、男男女女。有的骑车上班做工,有的用箩筐水桶挑着蔬菜家禽、豆腐豆芽上街摆摊,有的挎着竹篮布包去街上采买用品。一船满载十几个人,还有车辆担子,匆匆相遇,又迅速散开。为什么管乘船为坐船呢?我想大概是方言习惯使然。
渡船是那几户杨姓人家合股投钱建造的小木船,小木船换过几条,后来又是铁船,也换过几次吧。每次换的新船都要稍微大一些,铁船上后来有了铁栏杆,栏杆上挂着救生圈,安全多了。渡船正常停靠北岸,随叫随走,如果听到“待一篙”也一定会稍作等待。如果船已离开岸边十来米,是绝不会回头的,只怪自己刚才在路上为什么不再快点,奇怪的是从来不会怪自己出门时间稍晚了。老通扬河的水是向东流的,流速不急但也不慢。河边水底的藻荇像女子的长发,乌青乌青的,妩媚婉转,招摇着;又似被一把神奇的梳子绾起,轻柔飘逸。船家操起一支长篙,用篙前的铁尖在码头的条石上轻轻一磕,渡船就慢悠悠的漂向河中央。提起长篙,直插水底,手脚一刻也不停,沿着船舷闲庭信步,从船头跑向船尾,手中的竹竿也渐渐放倒,走到船尾时手中的竹竿已剩最后一节,紧握住再用力向水里送去。接着一个漂亮的转身,拖着长篙沿着船舷向船头晃悠。至船头后把先前的动作再重复几遍,渡船就到了对岸的码头了。渡船每次前进的路线并不是一条直线,而是离开码头必先逆水上行,过了河中线再顺水斜下。其时胆小,不曾问得究竟,想来定有缘由。如果遇上机帆船,船工也绝不会加速抢过,宁可在河边继续逆水而行,等到机帆船过去,船好像还是在原地。逆水行舟,不进就退了,正在于此。
隔河千里远。从砖桥到锦西,杨家渡和南边的向阳桥是必经之地,除非你去东边的宜陵或西边的江都绕道。南至曹王、花荡,北到三周、永安,不知有多少走村窜户的生意人都走过杨家渡。当然还会有例外,在我小时候,庄上有个大人身上就发生了一件悲剧故事。他在砖桥扣锻厂做体力活,每天都要花钱摆渡来回。不知哪一天他与同行的哥哥弄到了一条废弃的小船,已经漏水不能用了。为了省下过河钱,两人配合,一人划船一人向外舀水,倒也平安过了些时日。终于有一天噩耗传来,落水淹死了。这人有些粗笨,不会水。那天哥哥没去上班,他一人独自划着破船,船到河中间,来不及舀水了。当然,他们渡河的地点不会在靠近渡口的地方,因此出了事是没人来得及救的。
杨家渡的条石码头塌了又修,修了又塌;渡船换了一条又一条,河水由清变黄,黄了又清;北岸多出了水上交通警示牌、候船的凉亭。几十年过去,撑船的船工老了,杨家渡自己也老了,终于在前几年寿终正寝,被一座钢筋混凝土的水泥桥所替代。“一桥飞架南北,天堑变通途。”杨家渡结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。
再见了,杨家渡!